操控空殼公司、賬戶頻繁大額交易、交易對手方為大量自然人賬戶、大部分資金去向不明,非法金融的種種交易行為,可以說風險特征“肉眼可見”。銀行作為資金流轉的核心樞紐,反洗錢工作能否精準高效開展,決定了非法集資等活動能否被及時識別、及時阻斷。
“當初我們買這些‘理財產品’的時候,錢都是打到了對方提供的XX供應鏈公司、XX實業公司賬戶上。如果這些交易涉嫌了非法金融活動,相關銀行為什么從來沒提示過風險呢?”某三方財富管理公司X財富因涉嫌非法集資被立案偵查后,投資人張女士有此一問。
像張女士一樣心存疑惑的投資人不在少數。證券時報記者循著投資人提供的銀行流水信息追蹤調查發現,這些動輒與私人賬戶有著成百上千萬資金往來的對公賬戶,大多是空殼公司。
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金融詐騙犯罪均屬于我國反洗錢法特別關注的七類洗錢上游犯罪。操控空殼公司、賬戶頻繁大額交易、交易對手方為大量自然人賬戶、大部分資金去向不明,X財富所控制賬戶的種種交易行為,可以說風險特征“肉眼可見”。
銀行作為資金流轉的核心樞紐,反洗錢工作能否精準高效開展,決定了非法集資等活動能否被及時識別、及時阻斷。然而在實際執行中,一些金融機構仍存在相關機制不健全、對重點可疑線索識別能力不足、執行力偏弱等問題,使得其對非法集資犯罪行為的防范打擊力度大打折扣。
高額流水
非法集資等金融類犯罪是反洗錢長期風險監測的一項重點難點工作。這類犯罪行為常常身披“投資理財”的外衣,大多涉案金額大、牽涉人數眾多,不法分子大量借助空殼公司分散轉賬,隱蔽性強,賬戶識別和關聯難度較高。
2024年9月,X財富因涉嫌非法集資犯罪被公安機關立案偵查。證券時報記者在此前的調查中發現,在募資環節,X財富控制的數十個空殼公司以獨立第三方的面目出現,投資人的投資款打入這些公司的賬戶,并構筑出一個雙層嵌套結構的龐大資金池;在投資環節,資金所投向的底層資產,與募集說明書宣稱的嚴重不匹配,大部分資金去向不明。
記者進一步收集匯總了數百名投資人與X財富所控制的公司之間逾3700筆大額轉賬信息,試圖呈現出投資人與X財富之間數以億計非法資金的流動軌跡。
這些匯總的銀行流水信息,集中于X財富爆雷前的兩年內,單筆交易金額均超過5萬元。其中,私轉公(投資人向X財富控制的公司轉賬)流水超1800筆,涉及總金額14.04億元,交易場景為購買特定“理財產品”,單筆轉賬金額最高達到1000萬元;公轉私(X財富控制的公司向投資人轉賬)流水超1900筆,涉及總金額13.97億元,交易場景為“兌付”本金和收益,單筆轉賬金額最高的超過3000萬元。
(點擊圖片可查看大圖)
從轉賬主體來看,僅以監管力度更大的公轉私流水分析,在X財富爆雷前的兩年中,其所控制的與投資人進行資金往來的公司超過40家,用于轉賬的銀行賬戶超過110個。其中,32個賬戶向個人累計轉賬金額超過1000萬元,兩年內轉賬金額最高的超過1億元(表1)。
(點擊圖片可查看大圖)
記者匯總的銀行流水數量僅僅是冰山一角,考慮到X財富在全國的客戶超4萬人,其每年的實際轉賬金額遠高于此。
商業銀行肩負了對開戶客戶開展盡職調查、監控大額可疑交易等重要反洗錢職責。巨額的異常資金進出賬戶,X財富何能夠“逃過”反洗錢監管?
“過去銀行在打擊非法集資這類洗錢相關犯罪上的效果似乎并不是特別突出。這里面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這類犯罪往往偽裝成正常的公司業務,分析人員不太容易發現其中的端倪,銀行常常是在涉事公司爆雷或經偵介入之后才知道客戶的犯罪行為;二是,一些中小銀行對于異常交易監測和分析的能力比較薄弱,有些破綻不能及時發現。”捷軟世紀首席反洗錢專家、陸家嘴金融安全研究院特聘研究員李振星接受證券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
可疑交易
據了解,金融機構報送的交易監測分析報告是反洗錢運作機制的核心環節。根據《反洗錢法》《金融機構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報告管理辦法》等相關法律規定,對于達到大額交易標準和存在可疑交易情形的,金融機構應分別提交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報告。
其中,對于轉賬類大額交易的資金標準包括非自然人銀行賬戶與其他銀行賬戶發生當日單筆或累計交易人民幣200萬元(含)以上的款項劃轉、自然人銀行賬戶與其他銀行賬戶發生當日單筆或累計交易人民幣50萬元(含)以上的境內款項劃轉等。記者統計的X財富所控制公司和投資人之間銀行流水不少都達到了上述報送標準(表2)。
(點擊圖片可查看大圖)
相比于大額報告有明確的提交金額標準,分析人員對于可疑交易識別的主觀性更強。某國有銀行反洗錢團隊負責人陳麗(化名)告訴記者,對于可疑交易的報送并不是以絕對的金額作為標準,更多的是需要工作人員結合客戶情況、業務性質做出判斷。
“2016年之后中國人民銀行對于提交可疑報告的原則是‘風險為本,合理懷疑’。這里面不論金額大小,只要判斷交易存在反洗錢犯罪的特征就應該上報。”陳麗說,“以我們銀行為例,我們的反洗錢預警主要是針對在一定時期內頻繁交易,達到系統閾值提示風險的賬戶進行預警排查,對單筆交易的預警比較少。”
“流程上,一般我們的反洗錢模型會把可疑的線索篩選出來,之后我們會有幾個工作人員對其排查,分析交易的具體情況,補充和調整論述邏輯,保證提交的可疑報告內容是審慎合理的。”陳麗說。
記者發現,X財富控制的不少賬戶都存在短時期內頻繁交易的行為,很有可能觸發銀行對交易頻率監測的閾值。例如國裕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在上海華瑞銀行開設的賬戶,僅記者收集到的流水信息,該賬戶在統計期間內有多次一日10條以上、連續多日頻繁交易的公轉私記錄,單筆轉賬金額30萬元至250萬元不等。一家供應鏈公司基于什么商業場景需要向眾多自然人頻繁支付大額款項?
對于這些可能存在明顯異常的交易行為,開戶銀行是否甄別出了交易風險并報送了可疑報告?
線索尋蹤
自X財富因涉嫌非法集資被立案偵查以來,投資人對于銀行在反洗錢監控環節是否存在違規和履職不到位等問題始終心存疑問。針對投資人提供的線索,監管部門在對投資人的回復中表示,經調查,發現上海華瑞銀行存在未有效履行反洗錢義務的情形;其他幾家銀行經調查未發現存在未有效履行反洗錢義務的情形。
未有效履行反洗錢義務的情形可能包括未履行客戶身份識別義務,未按規定報送大額報告和可疑報告等,監管部門對投資人舉報的回復中并未對此做明確說明。
對于像X財富這類大額頻繁轉賬交易,李振星說:“以我對銀行的了解,銀行大概率提交過大額交易報告,甚至是一般可疑交易報告。但是提交的大額報告和一般可疑報告,大多數并不會直接引起后續的監管動作,需要提交重點可疑報告才引起后續直接跟進。”
李振星介紹,對于大額和判斷為一般可疑的交易,銀行會將報告提交給中國人民銀行反洗錢監測分析中心,這時銀行就完成基本履職,反洗錢中心如果在報告中發現了重要線索,就會把線索移送轉交給公安等相關部門。但是由于全國金融機構每天提交的大額交易和一般可疑報告的數量十分龐大,線索質量參差不齊,排查會耗費大量人力和時間,一般可疑報告往往只有一小部分判斷為涉案線索進行了移送。
而對于重點可疑報告,銀行除了報送反洗錢中心外,還會視案件情況報送當地人民銀行甚至當地公安,這種情況下通常就會得到監管反饋,相關部門會采取一定的后續動作。有不少案件正是依靠銀行提供的重點可疑報告才得以發現線索并偵破。
如何精準識別重點可疑報告是反洗錢分析的關鍵。李振星認為,目前金融機構對于重點可疑線索的分析和判斷還不太成熟。“過去有的銀行反洗錢系統誤報率高,異常客戶太多,工作人員忙不過來甄別就容易淺嘗輒止。另外,對于線索判斷是否為重點可疑,實操調查中缺少成熟的標準和規則,面對眾多線索,出于審慎和‘怕誤傷客戶’的考慮,很多選擇提交一般可疑報告就算完成任務了。”
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中國反洗錢監測分析中心共接收可疑交易報告422.35萬份,中國人民銀行各級分支機構全年共處理重點可疑交易報告13315份。經分析研判后,進一步對需要查深查透的556份線索開展了6206次反洗錢調查,向偵查、監察機關等有權機關移送線索6392起。
“對銀行報送的每條線索是否都有足夠力量及時去偵破,這里面就牽扯到反洗錢制度體系,各個環節的銜接和投入等方面的問題。”李振星說。
空殼公司
X財富所控制的空殼公司眾多,所開設賬戶分散于不同銀行,且這幾十家用于開戶的公司大多不存在股權上的隸屬關系,與X財富也無股權關聯,難以穿透到實控人,這導致分析人員難以覺察到這些公司之間的關系,識別出賬戶風險,也難以將眾多可疑交易關聯起來,因此可能將本應成為重點可疑的線索當作一般可疑處理。
不過,即使未發現賬戶之間的關聯,僅就這些開設公司自身的特征,銀行也有機會在盡職調查環節識別出賬戶風險。
在證券時報記者此前的調查中發現,X財富控制的開戶公司大多顯示繳納社保人數為0,實繳資本為0,公司注冊地多為虛擬地址或在注冊地址上找不到相應公司,空殼屬性明顯。2024年以來,這些公司中有相當一部分已因“通過登記的住所或經營場所無法與企業取得聯系”被當地市場監管局列入異常經營名錄。
客戶盡職調查是反洗錢工作的基礎和前提。金融機構反洗錢人員對可疑交易的篩查和分析不到位,源頭之一在于對客戶信息掌握得不全面。
“像空殼公司這種情況,如果系統預警后,我們進一步分析如果發現企業本身的資質不足以支撐它有這么多的經營收入和與這么多自然人之間的資金往來,我們就可能就會向一些異常場景做推測并提交重點可疑報告。”陳麗告訴記者。
記者進一步統計了X財富控制的110多個銀行賬戶后發現,這些賬戶集中開設于12家銀行的20余家支行,集中開戶的特征明顯。
例如,X財富控制的公司僅在上海華瑞銀行開設的交易賬戶便多達26個。此外,在中國光大銀行的賬戶有25個,絕大多數開設于上海松江新城支行;在浦發銀行的賬戶有18個,大多開設于上海世博支行(原三林支行)。
此外,這些空殼公司還存在大量異地開戶的情形。以表1列示的9家重點公司為例,6家為外地注冊公司選擇在上海的銀行開戶。異地開戶可能會加大銀行對公司實際經營情況、實控人、經營場地、跨區域監管寫作等方面的難度,導致反洗錢風險上升。
銀行回應
為核實銀行對相關賬戶的反洗錢義務履職情況,記者分別聯系了上海華瑞銀行、上海浦發銀行、光大銀行上海分行,并發送了采訪問題。
光大銀行上海分行表示,X財富控制的公司在開戶時提供的身份證明文件均真實有效。在開戶審核階段,一是嚴格執行開戶證明文件原件的審核要求,對開戶資料采取雙人復核制度;二是利用聯網核查、工商等政府信息公開網站,對相關開戶資料的真實性進行審核;三是采取上門走訪方式,核實企業經營情況是否正常,實際經營范圍是否與營業執照相符。對于異地企業前來開戶的,加強了開戶真實性審核,并進行上門核實。
此外,光大銀行上海分行表示,自2020年5月起對X財富控制的20余家公司共計上報一般可疑交易報告47次,并于2024年2月報送了重點可疑報告。并且銀行在確定公司賬戶存在可疑交易后,對相關賬戶采取了限制非柜面交易額度、暫停非柜面交易、調高風險等級、封閉凍結、終止賬戶結算等管控措施。不過,光大銀行報送重點可疑報告時,已是X財富爆雷2個月之后。
上海華瑞銀行回復稱,在相關公司開戶階段,對客戶經營地址進行了實地調研,同時按照規定履行了盡職調查工作,客戶開戶資料符合開戶要求。對于是否識別出相關賬戶的可疑交易線索并提交可疑報告,該行未正面回復。
打擊加力
隨著金融機構可疑報告報送效率不斷提高,中國人民銀行反洗錢中心每年接收的可疑報告數以百萬計。面對海量可疑報告,僅靠監管對可疑線索給予反饋和推動調查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陳麗介紹,在向上提交風險報告之外,銀行自身也會加強對可疑交易的審查和監控,業務部門根據對風險的判斷可能對賬戶采取進一步措施,例如限制非柜臺交易、調低交易限額、甚至清退等。
“銀行對報送可疑報告的賬戶一般都會根據相應的內控制度執行控制措施,理論上即使監管部門對可疑線索尚無直接后續動作,銀行自己采取的控制措施也會對洗錢犯罪的行為有所遏制。”李振星說。
2022年,中國人民銀行、公安部等11部門聯合開展打擊治理洗錢違法犯罪三年行動,對洗錢犯罪的打擊力度持續加大。金融機構也紛紛加大了對反洗錢的重視程度和投入力度。
“最近幾年金融機構參與打擊洗錢的效果有不小的進步,以前金融機構反洗錢體系側重報送數據,線索分析主要依靠監管部門,現在金融機構也投入了更多力量在線索分析上。但是一些中小金融機構,在反洗錢系統和專業分析團隊上的投入還存在不足,尤其對重點可疑交易的分辨能力較弱,有些銀行可能會擔心,因異常分析能力不足、存在誤傷,對報送可疑報告的風險客戶、嚴格的控制措施會影響自己的正常業務,這些因素可能導致銀行最終并沒有識別出真正重點可疑賬戶、對重點可疑賬戶采取風險管控措施。”李振星說。
2025年,新《反洗錢法》正式實施,這是2006年審核通過的《反洗錢法》在時隔18年后迎來的首次重大修訂,被業內視為“劃時代的進步”。新法完善了反洗錢義務履職要求,細化了處罰標準,金融機構在反洗錢領域將面對更嚴格和細致的監管,這將促使金融機構建立更細致成熟的管理體系,增強風險意識,對反洗錢工作投入更大的力度。
今年以來,監管部門已對多家銀行的違反反洗錢行為做出處罰。1月27日,中國人民銀行網站披露了對農業銀行、光大銀行、民生銀行和恒豐銀行的四張千萬元以上大額罰單,這幾家銀行的違法行為中,均包含了違反反洗錢相關要求的行為。
從近幾年處罰情況看,客戶身份識別、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的甄別和報送、與身份不明客戶交易是金融機構在反洗錢領域最常見的被處罰的原因。
一位反洗錢咨詢公司的負責人告訴記者,今年前三個月能感覺到金融機構對于反洗錢系統建設和咨詢培訓的需求明顯提升,公司接到的各類金融機構的問詢和交流明顯增多。
對于金融機構而言,如何建立更科學有效的反洗錢可疑線索篩查體系,提高對可疑線索報送準確率,提升反洗錢工作人員線索調查和分析能力仍是其面臨的一項長期挑戰。
校對:祝甜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