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偉達的蝴蝶風暴:一國產GPU公司的困境之問
江月
甚至還沒有一遍遍遭受客戶技術問題的折磨,工程師小勤就被公司通知裁員了。這家位于四川成都的GPU公司,在5月底與小勤解約,直到8月底還沒有支付解約合同上說好的2個月工資賠償款。
在該公司工作的一年零兩個月里,小勤經歷了“光環加身”到夢想破碎的職業極速下墜。由于對公司和GPU行業還處在“初步了解”的階段,他并不十分清楚為什么一家本來看起來很好的公司會突然連員工的工資都拿不出來。
在9月初,這家公司向留存的絕大多數員工發出了解約通知,僅保留少量人員維持必要運營。這場GPU公司“關停風暴”掀起了行業不小的震動,更多同行在問:有沒有下一家?
回溯小勤前東家的隕落過程,一些端倪在去年下半年已經隱隱出現。在低于預期的銷售結果下,一些個人高層成了整場“失敗”的替罪羊,而通過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與多位該公司前員工的訪談,一幅由美國GPU公司英偉達引起的蝴蝶風暴圖景慢慢呈現。最后讓人哀嘆的是,在這個時代的科技革命中,資本和概念炒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力量,它們正面目猙獰地摧毀大批踏實的科研創新,但貌似沒有人能夠阻止這一切。
“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暫且稱小勤的前東家為X公司。8月30日,該公司召開全員會議,會上該公司創始人、董事長兼CEO唐某宣布,公司目前遭到股東起訴,資金賬戶已被凍結。考慮到當前及未來再無資金進賬,當下選擇與全體員工解除勞動合同。
這個消息首先被外界解讀為“全員解散”和“公司破產清算”,于是9月1日晚間,X公司又在公眾號上發布了一則澄清公告,表示公司并未采取解散或清算的措施,目前將保留核心研發及運營團隊,還將繼續爭取融資。
多位員工對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反映,融資困難早在2023年年底就已經初步施展影響了。
據了解,在2023年上半年時,大多數員工尚未發覺X公司的經營問題,當時X公司的崗位可算得上同行里的“香餑餑”。
一位在5月底離職、此前在X公司工作了兩年的員工告訴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對這家公司的感受是“真的很好的公司,離開之后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公司了”。
X公司給予的福利待遇位居行業中上游水平,此外“文化很好”,意思是指工作氛圍和諧、不內卷,不少人也反映當時幾乎不需要加班。
但到2023年年底該發年終獎時,很多人才第一次意識到“是不是要另覓出路”。原應在年底發放的年終獎,當時被集體延遲到了3月底。
“當時就有一部分人先跳槽了。”小勤說,但大多數人猜測“是不是出于避稅或者什么原因”,各種不合理的原因都套上了,唯獨沒有朝公司運營問題上去想。
3月底,年終獎并未打到各人工資卡上,于是在4月上旬,公司又開了一次全員會議。會上,創始人唐某表示,年終獎可以轉換為股票。
“他是特意開了這次會議說的,不是亂說的。”有員工向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強調。據他介紹,員工原始股計劃在2023年沒有實行過,但早年入職的員工曾有過,“有的人出了10萬(元人民幣認購員工原始股),高的還有上百萬,最后統共應該有7500萬。”
然而,下一步就到了5月底的裁員。在裁員過程中,“HR對唐某說的轉股票計劃只字不提,說沒有聽說過。”有人反映。
這一輪裁員大約涉及一兩百人,HR給出n+1賠償方案,但賠償金要到9月30日才支付。
此后留存的員工更加不安,工資也發生持續的拖欠。8月30日的裁員,猶如一只落地的靴子,“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
分析上面一步步公司飄零的跡象,多名員工表示,作為公司的普通一員,從未得到上層管理者的解釋,不能理解公司最終落到這一步的原因。在這長達數月的過程中,大家都依據一些傳聞進行各種猜測,不斷有人向公司高層打探消息,有的人被安撫了,有的人沒有被說服。
挫折早已出現
在這一波GPU創業潮中,X公司并非第一個遭遇挫折,它與過去的失敗者有一些共性的困難。
2020年前后,多個GPU創業團隊出現在國產市場上,融資之密集帶來了一波市場震撼。
同時這些創業團隊星光熠熠,大多數是來自大公司的技術高管。他們原本領著高薪、手握價值高漲的股票和期權,但愿意躬身入局到創業中,可見創業前景吸引力之大。
不過在2024年之前,一些GPU創業公司已經率先傳出經營問題。
有GPU創業公司前員工告訴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說,通常銷售團隊首先“背鍋”,他們被認為銷售能力不強,所以導致創造不出業績。
銷售團隊則會反過來說,研發能力不行。有到客戶現場的銷售,覺得自己整天為研發“背鍋”,客戶會說產品有這樣那樣各種技術問題,軟件硬件各種不適配,如果不能解決,就不予采購。而如果銷售反過來對研發提要求,研發就會認為他們越職“指手畫腳”。
在X公司內部,銷售和研發的矛盾也成為很多人的“共識”。多位X公司前員工告訴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公司很多人都認為,銷售團隊一位姓M的負責人,要對公司目前的處境背很大的責任。
據公司內部的傳言,M姓負責人來自創始人前司,屬于“嫡系”。然而,這位負責人“只會喝酒”,經常帶領團隊喝到半夜,員工三點才能到家。在搞不定客戶的時候,又把責任推到研發身上,還派出“親信”的FAE(現場應用工程師)去干擾研發團隊的工作,但最終也沒能把產品銷售出去。
然而,大多數受訪的X員工也向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表示,作為其他部門的員工,他們其實從未見過M姓負責人,平時他們的工作也都來自于本部門上級的派發,上述傳言止于“很多人都這么認為”。
在GPU公司里占比不到10%的銷售團隊,經常和人數占到80%的研發團隊打輿論戰,盡管他們本來應該處在一個同盟里。“銷售和研發怎么會是對立的關系呢?他們應該協同協調作戰。”一位GPU創業公司員工對于X公司內部上述傳聞感到驚訝。
但其實GPU創業本來就面臨難于登天的技術壁壘。GPU創業公司上述這樣那樣的問題,有一部分原因來自這個壁壘。
1990年代初,在美國硅谷有數百家創業小團隊率先著手發明GPU,他們認為GPU處理圖像要比擅長處理邏輯計算的CPU效果好得多。
因此美國GPU發展歷史已經超過30年,而其中,在90年代率先發明了關鍵架構的英偉達,在創業潮中成功突圍,而其他絕大多數創業者都以破產收場。英偉達在2019年中國GPU創業潮之前已經成為全球首屈一指的GPU公司,它占有絕大部分市場份額,還圈起了自己的技術生態。
一名GPU創業公司員工告訴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GPU創業使用開源IP,起步并不難,但要打破英偉達壁壘很難。如果要讓客戶轉換GPU,那基本不可能,成本太高了,只有向新的客戶、新的用途拓展市場,才有一線機會。因此可以說,撇開英偉達另起GPU的“爐灶”,本來就是難于登天之事。
在2023年,英偉達以壓倒性的優勢占據了各類GPU的大部分市場份額。根據Jon Peddle Research的數據(Add-in-board份額,即顯卡廠商份額),從2023年第一季度到2024年第一季度,英偉達在全球GPU市場上的出貨量占比介于80%至88%,AMD占據剩余的12%至19%,其他企業瓜分為數不多的剩余市場需求。
換言之,GPU創業本來已經面臨巨大的技術挑戰,而團隊的協作力應該是公司實力的一個加分項。在某些情況下,團隊協作力的丟失,進一步削弱了公司的研發和銷售能力。
公司創始人唐某的角色也在這場危機中令人反思。唐某被認為中國處理器芯片領域泰斗級人物,不少員工當初向X公司求職時,是看重唐某光環的,去X公司的目標也是“拿國家項目”。
唐某在最后幾次面向員工的會議露面,也缺乏溝通策略。有員工反映,多次關鍵的會議采取線上形式,400多名員工都被臨時通知參會,會上本來說好的員工提問環節總是被取消,員工反映的問題在會上被無視、缺乏回應,董事長發完言,會議就被掐斷了。
銷售力、研發力、領導力,以及部門之間、上下級之間的協作力,都是公司“實力”的組成部分。部分能力上的“稚嫩”,首先是X公司遭遇此次危機的第一道原因。
蝴蝶效應
按照唐某所述,被起訴是因為公司曾經與股東簽署過一份對賭協議,公司在協議中承諾B輪融資規模要達到5億元。如今這一目標未達成,對方便發起了訴訟,并凍結了公司賬戶。
投資人對X公司的考察,究竟在哪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要分析X公司的融資困難,需要和研發進展進行同步分析。
根據X公司的官方消息,該公司在成立3年半中,研發出了兩款芯片。第一款芯片,在2022年6月即成立1年9個月時,Pangu A0芯片流片,8月A輪融資,9月一次點亮成功,發布了“天鈞一號”,并在2023年6月量產。第二款芯片,2023年2月Pangu B0流片,9月發布,尚未量產。
上述“流片”“點亮”“量產”等名詞令外行人頭暈,流片實際上是指把初步設計方案交付給個別晶圓廠制作成芯片成片,點亮是指將流片產品進行驗證測試后實現電路通路,而量產意味著獲得客單進入銷售。
換句話說,X公司現有的兩款產品,主要依賴2023年2月之前的設計方案。而在2023年9月之后,公司資金沒有支持更多芯片設計走向新一輪的流片。
這是為什么呢?一名X公司前員工告訴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事實上,天鈞一號和第二款芯片走的都是“圖形GPU”路線,而投資人在2023年下半年不再看好這種芯片繼續流片了:流片“相當花錢”。
投資人為何做出這樣的判斷?要知道,流片可以被認為是芯片設計公司最重要的一步,如果沒有流片能力,幾乎意味著公司無需再進行任何研發工作,也就相當于“掐死”了公司的存活機會。
有幾種可能:一,投資人對于“天鈞一號”的銷售情況不滿意,也就是從2022年9月“點亮”以來,銷量不夠,或者說在客戶現場遇到了太多未能解決的問題。
這就驗證了銷售和研發之間的矛盾,可能投資人認為X公司在圖形技術路線上是無法解決技術問題的。
第二種可能,投資人可能對X公司的技術路線選擇不滿意。如果投資人尋求退出,他們想看到的是公司估值不斷提高。
“我認為公司專注于圖形GPU的技術路線選錯了,導致融資不順。”一名受訪的員工說。
GPU(圖形處理單元)最初設計用于圖形和圖像的繪制和處理,這也是它以“圖形”命名的原因。隨著技術的發展,人們發現GPU在處理大量并行計算任務方面具有巨大潛力,這導致了計算GPU的誕生。
不帶圖像能力,專門用于數據中心通用計算的 GPU 被稱為 GPGPU(General-Purpose Graphics Processing Units,通用 GPU)。架構上,它不包含用于圖形渲染的專用硬件單元,如光柵操作單元、紋理映射單元等。
以龍頭廠商英偉達為例,該公司在1999年首次推出標志性的圖形GPU產品系列Geforce,直到2008年才推出計算GPU系列Tesla。英偉達的做法也帶動了全行業進行兩種技術分野,AMD在2016年推出Radeon、英特爾在2010年推出Xeon Phi系列爭奪超級電腦、數據中心和深度計算帶來的機會,而圖形GPU繼續在游戲、設計、虛擬現實等市場上賽跑。
因此圖形GPU和計算GPU原本是兩種并行產品,兩者不能進行技術比較、價值比較。
在GPU創業之初,一眾公司為了“彎道超車”英偉達,紛紛先著手GPGPU。當時,云服務概念大為流行,數據中心建設飛速,也大量消耗GPGPU。
2020年,全球芯片設計商加強了對云和數據中心所需的AI處理器市場之重視,英偉達計算GPU獲得的全球市占率(按銷售額)為80.6%(Omdia數據)。不過彼時,數據中心業務在英偉達的全年銷售額中只占據27.3%。
在一個新興市場上,GPU創業公司尋求著生存機會。Omdia高級計算首席分析師Jonathan Cassell當時表示,盡管英偉達的產品仍是市場的“默認選擇”,但“隨著市場對基于GPU的替代芯片和其他類型的人工智能處理器的接受度增加,其他芯片供應商將在未來幾年獲得相當大的市場份額”。
然而,一名GPU公司創始人曾經向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表示:“做好圖像,才是真正會做GPU。”
圖形GPU技術難度比GPGPU更大,這可以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需要和客戶有更多的需求溝通,有時候還需要GPU公司“深入到客戶的機房中”,其次,圖形GPU面向的更多是to C市場,接受游戲玩家、圖像設計師等更多個體消費者的檢驗,這有時候比to B更難。
圖形GPU和計算GPU,是否在初創市場上遇到了投資人的厚此薄彼?
根據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的不完全統計,在2023年到2024年,摩爾線程、沐曦、壁仞、瀚博半導體、燧原等GPU初創公司均獲得市場融資,盡管GPGPU獲得了優先級的宣傳,但圖形能力也被重點列入諸多公司的產品說明。
只是在估值市場上,圖像GPU和計算GPU似乎得到了不同“待遇”。2024財年(即2023年1月底到2024年1月底),英偉達全年股價大漲約300%,而這似乎與其數據中心業務的增長發生線性關聯,在這期間,英偉達數據中心銷售額較前一年大增217%,而游戲業務按年增長率僅有15%。
“英偉達因為走計算GPU路線估值翻了多少倍,而走圖形GPU路線,現在比較受冷落。”上述員工向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表示。
基于混沌理論,氣象學家在1963年發明了“蝴蝶效應”這個概念。一些條件的微小變化通過非線性的系統性作用,導致了巨大的影響。眼下,在市場對數據中心的需求、AI點燃的科創熱情、投資人的回報壓力等多種復雜的因素下,圖形GPU和計算GPU的微妙關系被放大成了路線之爭,影響著從業者的情緒,也或影響著創業公司的生死。
風暴與磐石
“螃蟹吃到懷疑人生,遇到了各種匪夷所思的bug。”近期,人工智能科學家李沐在談論AI大模型創業時,談及所租用的及購買的計算GPU群組時,發表了這樣一句感慨。
“GPU 市場可能非常復雜,難以駕馭。”人工智能公司Lepton.ai也發布公開文章表示。
Meta在92頁超長Llama 3.1論文中則稱,GPU集群(16K GPU training)的復雜性和可能出現錯誤的概率,遠大于規模更大的CPU集群。
一位科技領域風險投資人向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表示:“以為創業就是彎道超車,以為創業就是堆估值,這都沒有正確認識科技創業的復雜性。”
計算GPU的設計難度、工藝難度和交付難度,仍然比趨勢創業者“選路線”的投資者想象得要難。
根據李沐所說,即便最先進的計算GPU仍存在本身的設計和工藝問題,包括供電、光纖切割角度、推薦的網絡布局。
根據Lepton.ai文章所說,計算GPU的落地相當復雜,至少要在徹底的預生產和老化測試、廣泛主動監控、IDC現場人員配備和SLA(服務水平協議)保證等三方面進行布局。可以想象到,如果服務商在上述工作中存在缺陷,那么使用者就會遭遇訓練不暢的麻煩,這將帶來巨大的金錢損失。
并非說因為困難,創業團隊就應該繞行。尤其是在當前時代背景下,自主是科技業的一個關鍵命題。據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不完全統計,2015年往后、尤其在2020年之后,中國GPU創業已經爆發,目前正處于市場試煉期和融資關鍵期。
然而,令人深思的現象是,許多這樣的創業項目在經歷了短短三四年的快速發展后,便似乎耗盡了動力,無法繼續保持增長勢頭。這種現象不僅對創業者自身是一個打擊,也對整個行業的發展模式提出了挑戰。
在啟動任何創業項目之前,難道不需要進行深入的市場調研和財務規劃?創業者必須認真評估項目的長期資金需求,包括研發、生產、市場推廣等各個方面的費用。這不僅涉及初始投資的規模,還包括在不同發展階段可能需要的資金注入。此外,還需要預留足夠的孵化期,讓產品或服務有足夠的時間成熟,以滿足市場的需求。
其次,技術路線的選擇到底有沒有尊重市場規律和科學原理?同時,創業者也應該警惕資本市場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雖然資本是創業不可或缺的資源,但過度依賴資本或者在資本的壓力下做出違背技術和市場規律的決策,可能會導致項目的過早夭折。
短周期創業現象已經到了不得不反思的時候,一只蝴蝶的翅膀,不應掀翻一個像磐石一般的堅實行業。